近幾天，懶搞得影兒都不見。被二隊同姓二嫂，叫去幫忙了。曾見回來一趟，喜得屁顛顛的，全變了個人。

在二嫂連生閨女的近十年間，二嫂丈夫從未懈怠：先是換上講究的酸棗子（找子）床，子沒找上。再多年潛心做善事，也不見神佛心軟。他又專程請來個“蠱婆”。這如今，在土家也不多見。她捧個罐，放出條花蜈蚣，窺爬向。而後手提砧板、菜刀，“鐺鐺鐺”圍屋轉。再燒紙，朝屋四角撒米。最炫在最後，蠱婆騎上屋脊，拿瓦片堆出個多孔的玩意。此刻屋下，十幾條漢子，在各柱根應聲發力，聲勢不小地給房屋矯向。然而，這套覆雜的定位系統，最終也未能鎖定目標——老四落地，仍個閨女。

記起了，記起了，我也這才對上了號：不就兩月前，大早敲門，邀我哥倆前去看風水的？多次聽過他隊落戶知青小張欽嘆，見他冒雨在黃桷樹崖口墊石階，隨處扛棕樹搭渠橋，趕集路上補土填坑，滿世界的做好事。當今打起燈籠難找的活雷鋒！

老四落地，他算徹底認命。停止了所有的畸形沖動，卻無緣無故就鐵青著臉砸碗，抹淚。後來就成天躺著嘆氣，再不睜眼。“活來沒意思喲，白辛苦一場。老了，天黑回屋連個開門的都沒有。沒意思。”——原來他並非可憐、可悲的延續香火信徒，不過是追求老有所養，最現實的普通人？搞得家徒四壁，人也垮了。怕他尋死，老婆孩子白日黑夜床前守著，大氣不敢出。他一病半年不起，連菜園也荒了。

就屁股大點菜園，犯得上懶搞得總往那跑？八輩子不沾親，又怎會被當作救星似的邀去，就像久經失散的骨肉，一住幾天？莫不這男人病得不輕，一家之主，如國君駕崩前，急召太子授以大業，才肯閉眼？

懶搞得在那，也全沒拿自己當外人。再沒“不給別個養伢”的牢騷。忙完園子忙熏苕窖，熏完苕窖理檐溝。天天風雨無阻，頂那男人出工，掙工分。興許多年來半死不活的“休眠”，並不好過，興許歲歲孤燈，編外和尚打熬筋骨的滋味，難忍難耐，他有使不完的勁。瞧他扛回的大捆柴禾，瞧他腰間那特大號杉刀。多少人點讚：嘖嘖，這才叫漢子。圈粉無數。

啰嗦兩句：懶搞得不單使的大杉刀，鋤頭、鐮刀、糞桶、蓑衣……也幾乎無不是特大號。因為與他打得死牛的魁梧身材，普通農具都成了小玩意，沒勁。

有人幫襯，病人病情立時大有好轉，很快能下床。也再不見在家擺臉子。於是坡上有人掙工分，園子有人澆菜，屋裏有人看伢弄飯，熱乎乎一大家子。

照理說，喪事未現，接班人資格就自動失效，哪來的哪回。可他，卻似有了以此為家的執著和擔當。

對這新型家庭，村裏人似乎也覺著哪有些不對勁，少不了些嘰咕。說，那二嫂人前人後“兄弟、兄弟”的喊，尤其早晚的，她朝著對面菜園：“兄弟哎——，飯熟了呢——” 親熱流了，那真要人受得了哇。說，倆男女，屋裏屋外劈柴、澆園、抱孩子，就像夫妻。更有人抖出猛料：誰上他家借篩子，堂屋裏撞見，懶搞得拉著草繩，一張張編曬煙葉，一邊跟二嫂談天。二嫂坐著矮凳擇豆，滿面嫵媚，似乎全不覺，拉繩人居高臨下，正對她剛奶過伢，微敞的衣襟下一覽無餘的風光，看得眼烏珠也要瞪出來了。而借篩人的出現，似讓她立時恢覆感官，緋紅著臉，趕緊起身扣襟。

（有人出來洗地——撞見，你再撞下看？這般微妙的時機，這般精準的切入，隨手一槍即命中10環？）

說那漢子，怎總把老婆和懶搞得留屋裏，帶閨女們往鄰裏去，梔子花、海棠花一扯半宿。多少人在著急：老實人喲，就嫡親兄弟，也不該放心到這一步呀。

（聽就心術不正的捕風捉影，抹黑）

你說，按常情，同檐下兩男一女，兩男人還不兇殘互撕，恨不能把對方活活掐死完事？但往二隊打探過的，都堅稱：正常，絕對正常。飯桌上端茶遞筷都站起身，舉雙手，彼此相當尊重。

事實更讓人信服。說他跟二嫂，一筆難寫兩個“冉”字，不就二嫂男人親親的舅佬？同氣連枝。見著懶搞得一身新衣了，怎樣？二嫂做的。人吶，也莫把頭都勾褲襠裏，光拿人往壞處想。互相幫襯，真心換真心。

就像“牛市”來了，閉著眼買啥股都漲，都說，幫忙肯真心出力，村裏就數懶搞得。你看，上回老會計家起豬圈，那大塊石板，四漢子左捆右捆半天，他蹲下來背起就走。耿直。

都看見，成功轉型的懶搞得，再不睡了。不時回隊一趟，在自己屋後那點菜地裏忙著。就屋邊那角快塌的豬舍，也被他劈劈砰砰修整好，派用場。屋前屋後掃得幹幹凈凈。他還上房拾瓦，掃下百年枯葉殘蘚。可憐，連門口屋基縫裏驚奇探頭的幾根小草，都罹難。

我卻看出，歷來翻眉綠眼的懶搞得，也分明懂禮數了。

傳言，援外頂二嫂男人上坡幹活的臨時工，卻不乏主人意識。架起拔山步，憑著一身的好力氣，一鋤下去拉出八尺長。那威風！俗話說，看子先看娘，看兵先看將。有這實力派領軍，外加他“死卵”不離口，把人往死裏掐，哪還見偷懶的。今年隊裏活，就出奇的趕在農時前了。更有知情人透露，眼下威鎮一方的齊巴子，也不過是這當年叫響全鄉的“模範互助組組長”兄長的關門弟子，而今真人出山。

尤其二隊那隊長，可是個識貨人，樂壞了。他不停地往大隊、公社跑，萬千心血，急著給他辦轉隊手續，自己準備讓賢。二隊裏，破例一致歡迎這實力派新當家，只等我隊松口，舍得人才外流了。

眼下誰還認得，在別隊鬧得風生水起的，就是往日睡得瞳孔放大的王老五？

……

一早起來，秋來屋後牛踏人踩的遍地楓葉、楓果，已被掃成人高兩大堆，青煙裊裊。拿把大帚，半截紅穿件單衣還熱氣蒸蒸。他說，你看，有堆好肥。他從來都起得最早。提個拾糞箕，村裏村邊地轉，生就精力過盛。灰舊的青衫，汗漬斑斑。他信的多吃鹽，長力氣。充滿幸福感的人，生活中多半追求完美。哪糞坑不是蛆亂爬？唯有他，遍山野扯些“野棉花”泡上。又不是臥室、書房，要滅蠅蛆除臭，至於嗎？活得精致。

見過大世面的人，也不定就有見識：他瞧不上外面花花世界。吃飯嘛，蛋大個碗捏手裏，一點點挑，盤裏就那一撮菜，不敢夾；燒煤炭不好，煮出飯都股子煤臭。

匪夷所思。生就的土鱉。

我卻心情黴透了。避開他搭訕，勉強笑笑，我回屋。幾個星期了，自己默默舔舐著心上的傷口，我再不提去公社拿信。小夥的智商，終歸不是孩子，對某些事具有天生的悟性。如花似玉的女神，卻幹著骯臟的皮肉交易。我對那紅臉“上帝”，也恨之入骨。

耳邊，更時時縈繞著小張的話：“她跟書記關系不一般。看吧，肯定頭個回城”。他看見，書記屋裏，她竟敢隨便坐床，當著書記面，拿他杯子喝茶。並且說話隨便，骨子裏就沒一絲怕懼。你說，換了誰敢？

果然，昨天有消息，謝麗雲調回城了。但她是因父親“病退”，按政策子女頂替進廠。事到如今，有關她的紛紜揣度，也都失去意義。雖說與她，自己或許僅是單相思一頭熱，但與心儀人就此分手，連個告別都沒有，酸酸的。

屋後兩堆枯葉還沒燃盡，棲鳥喧吵裏，一風塵仆仆的面孔，出現門前——母親因從事有毒工種，可提前退休。廠裏來人了，招我倆回城一個。

仰看巍巍楓樹，幾番淒雨寒風，幾時已剩下光光枝丫，和個難看的大鳥巢。殘存的幾片枯葉，也不禁飄零：有的一晃一晃，輕松松就徑直著陸；有的慘痛地不停翻滾著，往下墜；有的則劃著華麗的螺旋舞步，炫示其曼妙的三角丫美姿……

第三天，小鎮上，那人和我哥搭上班車，擺擺手，消失在我模糊淚眼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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